我决意要写一篇小说。
幕一
冒出这个想法是在暑假结束前的第十天，其实在此之前，假期伊始，我曾规划好整个暑假的时间，去完成一部对我来说称得上“宏大”的中篇小说，奈何勉强拼凑出数万字的情节，才发现全篇都是别人的影子，所谓辛苦创作到头来不过是拾人牙慧。唏嘘之余，我并未放弃创作的想法，暑假行将结束的日子，跨过群山所见的海、夜奔的少年少女一并涌入我的梦境，我决意要写一篇小说，而且想好了标题——《直到最后，我们也没有去看那片海》，小说结尾处，主角将亲口道出这句话。
下笔之前，构建出一个完整的大纲、理清故事脉络是不可或缺的步骤。所以我联系了旧时好友，希望和他能先商量着捣鼓出框架，接下来的日子慢慢填补小说内容。
见面寒暄过后，我道明了来意，解释了目前的想法：“简而言之，就是在青春终末，少年少女相约去看海，却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如愿的故事。”
“你想写便写罢，毕竟我也说过，你写不下去的话，我会帮你完成一部分的。”
“多谢。”
接着我们讨论创作的细节，讨论完角色的大体设定和故事脉络，他开始完善大纲内容，而我提笔，开始描绘起方才在眼前浮现的情景。
舷窗外飘起小雨，远处推着小车的保洁工身影逐渐模糊，直到融化成背景里的群青色斑点。机翼缓慢加速穿过雨幕，涡轮引擎呼啸悲鸣，要将他推离这片陌生的土地。
或许是为了弥补彼时的遗憾，高考结束后A选择了这座临海城市，在这里度过短暂的大学时光。不只是太多琐事消耗掉他满腔的热情，或是自己选择了沉沦，溺死在一无所成的日子；隔着流逝的雨幕，他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影走过，无数憧憬泛着光越飘越远，而那个看海的愿望，早不知飘向了何方。
总而言之，直到他行将离开这座埋葬梦想的城市，座椅上倾脱离地面的一瞬，他才蓦地想起，那个为何至此的原因。
其实机场离海不远，爬升到特定高度，透过舷窗也能望见海洋一角。只是靠海侧在相反方向，而当他想从座位站起，立即被空乘人员微笑着制止，说是爬升期间禁止离座，而他也讪讪笑了笑，又坐了回去。
数年后，他回到故乡，与彼时好友相聚。席间觥筹交错，旧友相聊甚欢，谈笑间他无意问起最后那位坚持去看海的同伴：“所以最后你看到海了？”
秃顶男人轻哼一声，把嘴里烧一半的华子直接掐灭到酒杯里，答道：“没呢，当时我在山里迷了路，遇上个好心人帮忙送了我回去。”
“直到最后，我们还是没能去看那片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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幕二
“所以这个秃顶的是B？”
“嗯呢。”
“嗯——这是结尾部分A的自述？感觉最后的转折也太生硬了吧，数年后的部分给人一种很赶的感觉，最后一句话就像是作者写不下去了硬生生凑出来点题的。”
“好像……确实是这样。”
“你来看看我写的大纲。”友人招呼着我凑近笔记本屏幕。
大纲开头处写着类似卷首语的东西：
与其说想去看海，不如说是主人公们对于将要破笼而出，脱离一直束缚自己的小环境的迷茫。与其说梦想是什么，他们更想知道试着去做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——真正的幻想实现到底是什么样的。
“你写的什么寄吧。”
“凑合着看吧。”
这段文字过后是人物设定以及剧情大纲。最初的讨论中，我们敲定了A、B、C三位主要人物的形象和关系，友人在方才填充了具体内容。
A（男）：成绩比较好。家里穷得叮当响，贼走一遭都得看可怜留点吃饭钱。性格较为木讷。（有时候也会想像自己这样条件的孩子，可能早就应该学坏了，父母收入不多，勉强够不饿死，而自己读书的机会是通过借钱争取来的，一到开学的时候就是挨家挨户借钱。学校里面的贷款只能勉强够补课费用，不过自己也曾幻想过自己沐浴在和风春日中，享受着大学美好时光。
可是每当又因为吃校园里的饭菜的时候，内心深感麻木，每天都要顶着只能稍微饱腹的肚子，在同学们和老师面前强忍着对生活的不满。但是如果自己一意孤行，没有选择好的学校，势必会让家里人付出过分的努力。所以上大学和花费无用的钱去看海，简直就是同一种奢求。）
B（男）：成绩比较差。纯纯富哥，奈何家教严格，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。 （家教严苛，父母控制欲极强，生活环境压抑；读书的爱好给予了B度过这段晦暗光阴的力量，也让他拥有了许多憧憬与期许）
C（女）：成绩一般。寡言少语。（对于A有模糊但却强烈的爱恋，平时在大家面前不爱说话，但是却愿意同A与B多聊上几句，甚至会特意打招呼。在看海的事情上，与其说是想去看海，其实只是不想被A、B丢下，至少能跟其中一个人呆在一块就好。
父亲是货车司机，母亲则在乡下种地或者找零活，跟A一样都是长期在学校吃饭的类型，平时自己住在姑妈家里面。）
“富哥成绩较好，A成绩较差会更好一些。”
“富哥骄奢淫逸成绩垫底才对吧。”
“但是家境好的成绩好才更合理一些吧。”
“……行吧。”
“而且A后面补充的设定也太离谱了，现在谁还读高中靠挨家挨户借钱？首先高中学费本来就很少，而且还有各类助学金。这样写也太刻意了。我觉得除非你写A家里有什么变故，不然根本立不住脚。”
“那我再改改。”
“按我们之前的想法，A家里没必要设定这么困难，倒是家里突生变故的情节可以写到C上面……还有我们加上些生活细节会更好吧，像是A和B喜欢在晚饭后坐在操场边上边看人们踢球边聊天，C喜欢在课间折纸鹤之类的。”
“明白你意思了，那我之后再改改。”
“我写个开头先。”
“呐，要不要去看海。”
昏黄与惨绿交织的背景里，模糊的人影倚在窗前，摆弄着奇怪的手势，不时做捂嘴或捧腹状；依稀能听到它与某人的谈笑声，另一人应该藏在墙壁转角处，恰巧在我视野之外。
“你有没有听啊。”
肩上突然被托付了重量，接着是剧烈的摇晃，强迫着我面对那个声音。
“停停停，你刚才说啥。”
“ 我说，要不要去看海。”
“海？”
“离我们这两百公里不是有一片内海嘛。下个月就高三分班了，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。”
“嗯......我再考虑考虑。你现在找了哪些人？”
“我现在只找了你，要不你问问C？她应该会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吧。”
我侧过头，往C的方向望去。我和她的座位都靠窗，唯一的区别在于，我在教室这头，她在教室那头。她坐在黄昏的暮光中，认真折着纸鹤——不知是何缘故，最近她卖了一大沓便利贴放在桌角，一有空闲便揭下一张开始折纸鹤，折完便随手丢入脚边的玻璃罐里。前几天她给我看过，玻璃罐里堆着五颜六色的纸鹤，大概占据了2/3的空间，她低着头说再过几天应该就填满了，言语里藏着莫名的笑意。
“那我等会问问她吧。你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吗？”
“分班考试后我们有一天的假，考试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做直通班车到那，第二天玩到十点再坐最后一天班车回家。”
“我家里管得严，但空一天还是能圆过去的。”他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好的，快上课了，这事过几天再说吧。”
在我尝试完成意义不明的开头期间，友人整理了剧情大纲的部分。按照最初的想法，应该分为“打算去看海->计划坐班车，结果受到阻碍->解决交通工具的问题，出发去看海->没能看到海”这四个部分，友人完善了每部分的大致内容，准确来说，是将我们讨论的内容付诸笔墨。
“我觉得交通工具可以写成A通过撒谎等方式从叔叔或者舅舅家套来了一辆宝马摩托车。不过说是宝马，其实是他叔叔从网上买了个车标然后贴上去的。”
“所以为什么是宝马？”
“不知道……随便想的。”
之后，我们……嗯，抱歉，由于这篇文章本质上是回忆往事，而我现在急着跑去下云顶之弈，因此减弱了几分回忆的能力。稍等……哦，我想起来了，在那个漫长的夏日午后余下的时光里，我下了两把云顶之弈。
幕三
最后他们准备好了一切，可惜一切并不顺利，首先是打工消磨了时间，其次是司机并不熟悉路线，所以在很多陌生的小乡村里面乱逛，在乡间小路里面穿行。经过几天，本地人恶意加价的油量，出租车上度过的廉价夜晚，让其中一个少年在突出重围的征程中选择了逃避，趁车辆维修，泡在了网吧里面，嘴里说着“打最后一把云顶之奕，我马上就铂金段位，打完就精力饱满地去看海。”
结果另一个少年，在朋友圈发布高中最后的暑假看了海，而网瘾少年连泡两夜网吧后，顺利地抵达钻石段位。当少年从网吧取下耳机，感叹高中无憾时，这时才发现自己被父母围住，突然才发现自己好像还没去看海。
至此，俩人因为高考被强行困在家中。
多年后，当年的网瘾少年问起：“你当年看到了海吗？”
另一个少年掏出手机，让他看看手机里面的图片，只听对方一句：“这不是网图吗？”
“你发现了呀，当年滥竽充数罢了。”
“可惜了......”
“直到最后，我们也没有去看那片海。”
“我要把你下云顶写进小说里。”
没错，此时这篇小说已经完全变成了两人共同创作的产物，一个人写根本没有写作的动力，毕竟赚不了钱。
“哎呀，磨刀不误砍柴工嘛。我本来灵感枯竭，这多下几把云顶这不就文思泉涌了。”
“那让我看看你写了啥。”
“我给你发过去了，主要是一些人物背景的补充和大纲内容的完善，比如为了表现B的背景我打算这么写。”
母亲夹一块鱼肚皮放在B碗里。
“你看，妈妈每次都把最好吃的夹给你，鱼肚皮我们都舍不得吃的。”
“嗯嗯”
“我怕就怕你以后出息了就把你爹娘忘了。”
“怎么会呢....”
“哼，之前我们单位里有家孩子读完清华本科就去美国了，去年他爸死了尸体在老家晾一周，他才回来，回来呆三天就又回美国了。你说养这种孩子是不是不如不养，我怕就怕你变成这种白眼狼。”（父亲撑起手肘点烟，故作高深的嘴脸）
“啊嗯......”
“分班考试准备的咋样？我看你上次排名又退步了，高三了还整天偷偷看那些闲书……”
“乔治奥威尔怎么算闲书……”（声音逐渐低下去）
“你说什么？”
“没什么。”
“你但凡把你看那些鬼书的时间花一般在学习上，成绩不得好很多？还是你懒、花的功夫少。”
“其实妈妈相信你的，我和你爸小时候读书都那么聪明，你肯定会比我们更好；我初中本来成绩一般，但我就一直不服输，然后考了全校第二，当时……”
“你再怎么说不也就是个中专，即使按全县的排名我不比你们当时好？”
“你怎么说话的……”
“我们当时才多少人读书；你读书的条件，比我们好得多啊，我就记得当时每周从学校回来还得顺便劈框柴回家……”
“不是，我对比的是全县排名，我们人多不说明我这含金量更高吗？”
“你读这么多书啥什么都没学到，就学会顶嘴了？那这书不如不读。”
“你怎么这么不谦虚。”
“……我去放碗。”
“什么照镜子环节。”
“确实有从生活实际改编的部分，嗯不过我感觉还是不太到位，好像不够压抑吧。”
“那么，你现在打算怎么办。”友人往后一仰，像海星一般瘫坐到床上：“啊——一点都不想动了。”
“别啊，你这样我都开始想打云顶之弈了。”
……
幕四
故事发展最终敲定为：邻近故事结局，由于某些突发情况（与之前折千纸鹤的原因相呼应），C不得不提前回家，但B坚持想去看海，于是三人间出现分歧，A踌躇片刻后决定先送C回家，三人分道扬镳。
她偎依在我身后，臂弯环绕在胸前。我能感受到她手臂的温度，和耳边若隐若现的呼吸声。拂面冷风带走夏夜的燥热，路灯的影子延伸到道路尽头。 那个瞬间，我感觉自己就是世界的皇帝，架起车辇纵横捭阖，身后是千军万马和挚爱的女人；我挥起长剑，要踏平世界的角落。群山在我脚下臣服，夜幕燃成银河，照亮征伐的道路。我听见她说，想要就一直、一直这样下去，直到世界尽头。
但我没有千军万马，也没有挥斥宇内的宝剑，一切少年的臆想都如同叔叔为附庸风雅而贴上的宝马车标，在不经意间被风吹剥落，暴露出原本的穷酸模样。在离家大概5公里处，我的车辇终是油尽灯枯，再也点不上火；我和C推着摩托车不知走了多久，一路上相对无言。在途径学校门口处，我向她挥手告别，我们不再顺路，要回到不同的地方。她迟疑了一会，把手上的红绳解下，系在我的手腕上；她向我告别，消失在小巷的阴影里。
多年后我曾质问自己，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那个爱在窗边默默折千纸鹤的女孩，奈何过往的记忆早已支离破碎，再难拼凑出事件的原貌，我找不到问题的答案。但我可以肯定的是，至少在那个叛逃的夜晚，我只想牵起那女孩的手，和她一起逃离，直到世界和时间尽头。
“那么，其他部分呢？”
“其他部分？”
“比如A是怎么骗到叔叔的摩托车的，以及C接到的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，还有……哎呀就中间发生的所有情节你压根就没写嘛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不知道？”
秋风敲打着窗棂灌了进来，捎来泛黄的梧桐叶。
“因为实际上故事尚未发生就结束了。在那个夏天结束之前，两位作者并没能把故事写完。这场对话，也只是过后虚构的产物。”
“……”
“直到最后，我们也没有去看那片海”
By ivel, nas
2023/4/28
